LyraRia

“我没有温柔唯独有这点英勇。”

【法罗朱 | Tybalt x Martina】另一个故事

Tybalt Capulet x A Capulet Girl (Martina)

如果你们跟我一样还记得那个在提伯尔特死去时冲向他的女孩。






我爱你为了对抗一切虚幻,为了这颗我尚未拥有的不朽之心。你自以为是疑问而你是真理,当我有了自信,你是辉煌的太阳在我头脑中升起。——保罗·艾吕雅《我爱你》



她最常穿戴的颜色就是红,一匹匹藏红花和茜草根碾染而成的红,像朝阳之上的烈火,像红雀灵巧迷人的翎羽,像暮云翻涌时崖上雄狮的怒吼。像注满心脏的热血。


——像提伯尔特。



他们认识得太早,早到她已经记不清是何时第一次见到提伯尔特了,或许在童稚的大脑还未构筑出记忆的时候,他们已经学会用绵软的咿呀声对彼此道早安了。不过,如果必须要她在回忆中给关于提伯尔特的部分找出一个起点,她便不由自主地想起了一丛烁烁发光的烛焰,暖融融地化在她年幼的、刚刚长出蜂蜜色泽的长发上。


男孩从凯普莱特家簇拥的女眷们绯红的裙纱之间走出来,蜜酿似的灯火也顷刻从他金黄的额发淌落到了眉骨和鼻梁。然后,沐浴在影子朦胧的暑夏夜晚、一种不讨孩童欢喜的炽热腻香中,他看见了她——或者说,她认为他看见了她。他那双眼窝陷得太深,宛如那一脉醇金溪流避趋的深谷,只有间或在里头浮沉的一粒碎光,得以叫她窥见一点不易觉察的情绪。这让她回想起不足一个时辰之前在铜色镜面里审视到的自己,一丝褶皱也不乱的艳红蓬裙,衬着浑圆的脸颊娇柔粉润,她于无数羞人的夸赞和亲昵中倔强地挺直腰杆儿,是了——就是这种表情,顽固、骄傲地睨视着种种由父亲的豪饮和母亲的嗤笑堆垒而成的无趣。看来他和我一样,她自作聪明地想。


忽然,他朝她的方向走过来,每一步都谨慎且坚决。她镇定地颔首屈膝,就像她的长辈次次教导她该做的一样,可在两个人站定之后,他却擅自执起她紧捏裙边的右手,温热的嘴唇莽撞地在她的指骨吻落。她没有惊慌失措,也没有斥责他的逾礼之举——她觉得那是穿粗布衣裳、凡庸俗气的女孩儿的做法,于是她只是幅度极小地点了点头。她竭力扮出一副兴致阑珊的骄矜模样,却心有不甘地撞上了对方人小鬼大的一记扬眉。



提伯尔特·凯普莱特。


她确信她是在那天记得这个名字的。


月亮还没升到顶头高,布满厅堂的蜡烛一支都没有熄灭。时值壮年的凯普莱特先生手握金杯正发出钟鸣般的大笑,他的妻子站在一侧挽住了他的臂膊,凯普莱特夫人的声音听起来像唱歌的金丝雀,调子绕着花哨的圈儿。她发觉她找不见自己的爸爸妈妈了。提伯尔特瞥了她一眼,又飞快地扫了一遭如同黄昏时簇拥的云一样浮动着的灿艳人群,随即,在一串急促错杂的提琴声中,她好像说了个什么词儿,使得下一个画面顷刻就成了她跟着一颗金色的脑袋翻过院子里的矮篱。她的红鞋子沾满草根上的软泥,她喀吱一声踩断了两根枯枝。她拎着碍事的裙子,有点儿气恼他走得太快,却又一步不落地跟了上去。十二三岁的精神,是蔻花未成时土褐色的单纯。她感觉到夜里的风宛如空凉的清泉浇掉了她一身几乎要让她耐不住敲起脚跟来的烦躁,园子里散发着白天体察不到的隐秘甜香,月光躲在林木交错的枝桠之间,亮堂又模糊。提伯尔特一跃消失在一段不高不矮的墙堤背后,她蹭了一手脏兮兮的泥土,几步攀上那截墙头。她看见提伯尔特蹲在狭长的影子里,捡了一根树枝扒拉两朵离群的白花。


他们在大人们的宴会有多无聊这件事上轻易地达成了共识,并且颇为愉快地发现他们同样拥有一对不怎么讨自己喜欢的父母——说不准到现在都还没有发现他们的孩子已经不知所踪。这给了她一种类似获得友谊的喜悦,于是她坐在墙垣上荡起了双腿。提伯尔特坐在墙根,头也不抬,像是在自言自语似的闷声说起话来。他说比起新帽子,他更想要一柄剑,好让他在这样月亮正好的夜里跟自己的影子比武。他扯掉头上崭新的红丝绒软帽,刚从灰白云翳中浮现出来的月光也恰好照在了他蓬乱的发顶,几缕并不妥帖的金黄发丝在细风里轻轻晃动——一瞬间的念头,她想去碰他的头发。或许摸上去也像极了一只从灌木里钻出来的猫,她心想。几年后当茂丘西奥开始管他叫“猫王子”时,她习惯了站在一边发出刻薄的、嘲弄的嘘声,却也总在暗自忖量,亲王家的小侄子貌似疯傻,对提伯尔特倒是看得透彻。


“我想做个勇敢的人。”他突兀地说。“你会成为一个勇敢的男孩的。”她随口应道。


“这说明你会成为一个聪明的女孩。”他骄傲地肯定了她明智的判断。



提伯尔特没有食言。史籍与族谱中骏骁遗留的教导同维罗纳的热情和宿怨一并将缩在影子里的提伯尔特养育成了臂膀健壮的青年骑士。她在一个明亮的夏天、一阵燥人的午后暑热里目睹了他在骑射比赛中刺翻最后一个前来宣战的对手。滚涌如潮的欢啸中,她冲向武场边齐腰的木栏,看他将胳膊高举过头顶,攥紧的拳形宛如掳获了烈日一般炙热耀眼。胜利之后的提伯尔特多美啊,她安静地盯着他,陡然,那些因朝夕共处而不慎被她忽略的不同竟一一显露了出来:他的轮廓已变得如同剑锋一样尖峭利落,双目通明似窃去了太阳的野性,薄唇开阖间的喊声已不若曾经尖锐澄明,粗哑了,却更接近某一种藏于史卷中、关于英雄的幻想。


提伯尔特健步走上阶梯的最顶端,他伸出宽大厚实的手掌揽过朱丽叶纤细的红缎裙腰,接着,吻了她酡红的面颊。她几乎听见朱丽叶咯咯的笑声,掺着一点儿少女独有的可爱鼻音,因为看见了她娇妍的脸庞——她不是玫瑰,至少还不是凯普莱特夫人形容的那样美艳不可方物,她更像一朵白色的蔷薇,在欲放未放的盛夏里刚刚露出粉红色的蕊。她望见朱丽叶握住了提伯尔特的手心,她有一点好奇提伯尔特那双手比起曾经究竟强壮了多少,若它能够搂自己的腰肢,会不会让她无法挣脱。突然,在一滚雪亮得叫人眩晕的热浪之中,她仿佛看见提伯尔特朝她的方向走了过来,像乘着日光自高处跃下,轻而易举地穿过了雾一样的人群。她愣在原地,酸乏的两踝犹如被某种强大的力固执地牵拉栓锁。遽然而至的紧张让她刹那之间丢失了喉嗓,她不自觉地捏住衣裳,直到那好像从未如此高大的金发青年将她攥拧在裙纱上的手指拉开,在上面落了轻柔得恍似并不存在的一吻。他的手掌暖热。


她惊愕地看他,提伯尔特却还给她一记扬眉。那神气而自傲的姿态,就像想从她这儿求讨多一句浮夸的赞叹与犒赏。



那天晚上她第一次梦见了提伯尔特。


他就在她面前,近得不可思议——她觉得自己好像从未如此仔细地观察过他,不是比武场上扬威耀武的他,甚至不是平素倨傲悍勇的他。但这依旧是提伯尔特。她蓦然地想起了一团曾经在月光照不到的边陲瑟缩的影子。提伯尔特拥有蓬乱的淡金色软发和两弯低垂的眉,在不为争斗与吵骂而焦躁不安时,几乎是温柔的。可他鼻梁、前额与下颌的骨形却仍是锋利的。她望见他灰绿色的眼眸蜷卧在深恻的暗处,半眯着好似惺忪朦胧的模样,宛如浮满荇藻的池沼。可是深灰色的阴影在眼下搁浅,袒露出一种以痛苦书写而成的疲倦。在读懂这些的一瞬间,她抬首以两只发颤的掌心去捧他的两颊,去暖包裹住他瘦削颧骨的苍白薄肤。那刀锋一样冷淡刺人的骨骼,同她的掌纹完美地贴合。


“你得告诉我你是为了什么在痛苦呀。”她轻声细语地说。


可她长久以来一直索求的答案仅是几欲窒息的沉默,而她的梦境也就在此刻静默崩坍。


这不是件好事。她抱膝坐在天际线上堪堪浮现的微弱晨光里这样想着。可她交叠的手心还留着虚幻的体温,不可抑制地、一刻不停地让她倦怠的想望追念起他的形象来。她感到她的心脏仿佛被一条绳索狠狠地捆缚,使那充斥热血的心疯狂地挣扎跳动,整片肋骨、整副胸腔都被它撞得酸涩疼痛。她立刻有了喘息的欲望,她脱力地倒在床上,愤恨地发出一声嘶哑的呻叱。这真是再鲁莽、再贪婪、再令人可羞不过的妄想!但是她迫切地想知道,在她为提伯尔特每一个猝然的改变寝食不安时,他是否也曾注意到她?注意到她拔高不少的个头、已经光泽如蜜的长发,或者是学会了娇柔与娩媚的唇瓣?哈,他要是知道一个历来胆敢攀他肩胛恣意讽笑的姑娘竟在黎明前为他辗转苦思,天晓得会在哪一处窃笑哩!她嘲笑着,拢去眼前乱发,她的感情却还没给她的心脏松绑,可她太累了。于是她便一次又一次地回到梦境的回忆中去,舔舐着余温,直到那记忆逐渐摇摆、散碎、消隐。



第二天再见到提伯尔特时,他正坐在一处石阶上专心地锉磨他总配在腰间的匕首。出鞘的短刀锃亮,锋刃发出寒冷的叮叮声响。听闻她走近之后,他冲她举起镜面般发亮的刀刃,炫耀地摇晃着,笑容一如既往意气勃发。属于青春的光荣和欲念在那儿贯注糅合,这场景让梦境遗留给她的种种不该故态复萌,而她对昨夜发生的一切只字未提。



也许对于提伯尔特来说,恨永远都比爱更重要。


提尔伯特只身从凯普莱特的晚宴上抽离时,她隐约明白过来。月亮还没升到顶头高,布满厅堂的蜡烛一支都没有熄灭。她跟着他,悄悄从沉溺在浓烈热风里的人群中逃走,脱出老树黢黑扭曲的枝条,直跑到宅园布满枯草的边界。泛蓝的月光如水一样盈满园内空荒的一隅,浸泡着提伯尔特看过风月的孤迥形状,显出一种难以名状的压抑和虚弱。那晚他们照旧在一处鲜少被人记挂的墙垣坐到深夜,他拽下镶满珠宝的珍珠色的假面,气恨地弃掷于地。“我恨,”他说,“我恨这身麻烦的礼服不容我带上佩剑!我恨这人人享乐的夜,竟没有人还记得荣誉和耻辱!我恨他、我恨他们——那些不知廉耻的不速之客!蒙太古家的渣滓,侮辱凯普莱特门庭的蝼蚁!如果上天还有一副好心,便叫他把那树的影子变作罗密欧的影子,好让我一剑刺穿他的心脏!”


她一语不发地听着,也不去琢磨这番盛怒之下的言辞几分真假。只是当他说完,她却突然站起来张开双臂,她面朝他,也面朝月亮,她的影子在身后,如剑一般站得坚定不移。


“那便用剑刺穿我的影子,提伯尔特。我就用我死去的心脏封你做骑士、王爵!”


提伯尔特愣住了,但很快地,他蹬足起身站到她面前,隔发攥住了她的下巴,迫使她抬头与他对视。分明有劲的指节捏得她骨骼发酸,她的心腔里搏动不止,可她死死咬住臼齿,紧盯着提伯尔特背向月光的眼眸中最后一点光亮——如果必须如此,她想,如果只有刻骨的恨意才可赋予他生命,她可以做他的对手、他的猎物、他的仇恨。她感觉自己此刻坚硬如磐石,分毫不退。接着,提伯尔特笑了,笑得仿佛饮过烈酒,烧灼的蜜酿令他将所有暴戾的仇怨都吞吃下肚。他一指抬高她的下颚,轻声说:“你真是个聪明极了的女人。”


醉了似的,她抬臂扣住他的脖颈,坚毅的枕骨上是柔软温热的短发,这让她不知为何地想起了很久很久以前她编造过的,一个关于猫的玩笑。靠近,再靠近些,提伯尔特依旧在笑,那弯曲的眉眼中央嵌着深色的、舒坦的眼仁,仿佛含有某种危险的、对她的大意轻佻的默许。


闭上眼,提伯尔特。她完全可以这么说,用命令的口吻,她知道他会听从。然后她便会吻他、用尽全力吻他,把她尝过的浓酒全都送进他的口唇,不合礼数地、放肆地吻他。用双手覆盖他线条瘦硬的脸颊,问他、要求他、逼迫他告诉她那些久久翳郁在他眼中的痛苦都从何而来。像梦里一样,像梦里她未曾做到的一样。


她终究没这么做。那夜更晚些的时候,兴许是为了开解一点儿遗憾,她笑着对自己说,她有一种预感,如果有一天她必将要吻提伯尔特,那也一定是在他气数将尽的时候。她将会在他唇上尝到凉透了的血腥味。


然后她笑说那不过是从史诗里或戏台子上偷来的幻想。



提伯尔特死的那天,她不知道自己哭掉了多少眼泪。也不知道后来的几天、几个月里做了多少个噩梦。多少回她手里握着提伯尔特苍白的两腕,粘稠的血淌入她的裙褶,渗透她的肌肤;多少回她伏卧在提伯尔特逐渐僵冷的胸膛,等到听完他最后一口气息从肉躯中脱离;她惨嚎过多少回他的名字,他又在弥留的幻景中听到过几回。她不知道,她不知道任何事。就像她从没问过提伯尔特有没有次次回应她唤他的声音、从没问过他有没有注意到她的变化。从没问过提伯尔特爱不爱她。


不过后来,当她穿红裙子的姐妹偶尔提起某个穿蓝衣裳的小伙,她总会轻轻碰一碰自己的嘴唇。从她很久以前偷吻到的一点死寂的冰凉感受之中,她可以告诉自己,至少她永远不用害怕听提伯尔特说他不爱她了。




END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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