LyraRia

“我没有温柔唯独有这点英勇。”

这便是我爱的萩萩公主/彩梦芭蕾/Princess Tutu

重温半个童年意难平的感想。是一篇心血来潮的番剧评。关于我是如何同以前的自己和解的。谨献给我童年与少年里最温柔的神作。

全方位剧透,若有补番意向请慎点。






坦然地说,我在动漫领域的阅片经验少之又少,以至于当我试图从贫瘠的记忆里找出些“经得起时间打磨”的作品,几番滤洗过后留下的也只有一部《萩萩公主》。


初次遇见它时,我还未能褪去任性骄纵得容不得一点委屈的孩童心性,于是我为它的结局忿然泫泣,乃至口出不逊。然而时光沉淀之后,当我从太多故事里学会打开粗陋的眼界、学会对人性这种微妙的东西越来越宽容,我恍然之间发觉,在一种与全作氛围相适的细腻逻辑之间,竟再无比这已成过往的既定事实更合适的结局!


我想谈的便是,为什么我为这曾经令我“口诛笔伐”的结局折服,为什么说这部作品是结构牢固的强大整一,前后始末,缺一不可。


很长一段时间里,我都固执地认为《萩萩公主》的前后两章(原作称“卵之章”与“雏之章”)是完全可以相互割离的故事:前十三集是白天鹅公主与王子患难后执手共舞的童话,后十三集则是平凡的女孩与她的骑士联结羁绊的传奇。一度参不透后半章的我也曾草率认定将第十三话权作结局倒也算好。但是,但凡我们稍作思考,不难发现若丢弃雏之章的种种,卵之章就只是一副披着童话的绮丽外衣,细看却千疮百孔的空架子!如果以一部独立的作品来要求,它的缺漏和矛盾导致它全然挑不起闭幕的大梁:含痛退出舞台的乌鸦之女要何去何从?使命未完的公主是否还要继续奔波?若停步在此,《王子与乌鸦》的意义又要如何放置?心灵仍旧残缺不全的王子又怎么能与一个连身份都不曾看透、仅因魔法炫目行踪神秘便觉得似梦一般的公主长厢厮守?


我可以说,卵之章分明就是作者为我们掘下的一个巨大陷阱——无论这个“作者”指的是戏中还是戏外的作者。这就涉及到足以使《萩萩公主》与平庸作品明分泾渭的两个独特设定。第一,“作者干预”,这不完全指文学理论中探讨的某种叙事手法,这部动画实实在在地展现出了一个掌控情节的“作者”,“死去的男人”特罗斯马亚,在故事之外的静止时空中继续操纵着从书本逃离至“现实”中的角色们。第二,视角游戏(我想对后续情节发展以及结局的不满多半是由于陷入了这场游戏的死局,被骗了个彻彻底底),我们只要思考一个问题,在这部作品中,究竟谁是主角,谁是配角?诚然,在我们世界里的《萩萩公主》中,小黄鸭雅喜儿是不容置疑的领衔主角,然而在《萩萩公主》世界里的《王子与乌鸦》中,丢了心脏的王子才是主角。刻意切换视角并不是一般情况下我们面对艺术作品时会想到采取的方式,但在这部作品里,这绝不是一个无关痛痒的选择,不然“作者干预”的出现就毫无意义了。特罗斯马亚的存在就是清晰的明示,这故事属于他,我们认为的“女主角”不过是他灵感乍现时放进故事中的一股助推力、一个本不该对主要角色产生过多影响的微末元素——一个配角,而我们只是恰巧借了这个配角的眼睛去纵观事件发展。


当然,我们的确可以,也必须在大多数时候把雅喜儿当成主视角,但是在这种硬要跟观众开个玩笑的设定中,人为地切换视角是一种必要。


因为惯于接受童话的、主观的眼睛容易被这一狡猾的设置欺骗。我们认为,“主角”的感情须要得到回应,“主角”的结局的力度应当不被任何其他人物强压一头,可是《萩萩公主》故事中有故事的嵌套结构和视角的不对位彻底模糊了“主角”与“配角”的界限,这样一来,如果我们一定要把某一个人物当成绝对“主角”而不去考虑全局,我们的审美期待就必定会受到打击和损伤。所以过去,成功被卵之章的陷阱擒住的我便不由自主地、执拗地将雅喜儿和萩萩公主放在舞台的正中央,轻易地忽略了许多伏笔和提示,轻易地忘记了其他人,我只看见雅喜儿在王子面前的羞怯与惊慌,却不考虑王子代表“专一”的心之碎片借玛莲的手不断描摹的是露羽的身影,不考虑在幽灵围住缪特的时候是露羽(即使知道自己体力不足)毫不犹豫地去和“吉赛尔”斗舞,也不分辩尚且无法给“感情”寻找对应名称的王子对身边三个人的“不同感觉”(事实上他从未表示过对萩萩的感觉是“爱”,单凭意志迷茫时无意显露的依赖与暧昧,以及萩萩主观上的误会,实际上是不足以拿来指责他的)。最终,我仍是把卵之章当成了一个浅薄而又简单的童话故事。


虽然,也许你会说就这么浅薄地认为也没什么所谓,毕竟这不过是观众的一种选择罢了。这话没错,但我必须说明,同样,以一部独立完整作品的要求来看,如果卵之章真就是这么一个简单的童话故事,它同雏之章的逻辑断层就几乎是无法挽救的败笔。卵之章童话外衣之下的暗影和冲突,恰恰是它与雏之章剥去童话金箔之后骇人真相的呼应(说到这儿我不得不提一个最明显的呼应,如果你们还记得,卵之章“睡美人”一集中,来访金冠镇的芭蕾舞团曾经自嘲般地有过这样一段似是而非的对话:“说起来,团长是电鳗吗?”“的确,来这个镇之前……”“怎么可能嘛!”而在雏之章,雅喜儿发现最后的心之碎片藏在镇子的五个大门里时,遇见了从门边突然出现的新居民:母亲和两个孩子,两个孩子的对话是:“说起来,妈妈是印度犀吗?”“的确,来这个镇之前……”“怎么可能嘛!”),比如乌鸦的归来对上王子的心脏必须是碎的才能封印乌鸦的设定,比如“库蕾公主”的身世来路让露羽在卵之章突然觉醒的走向变得更加合理而不突兀,比如讲述小鸭子必须化为萩萩公主存在的必要再度强调她本身是一个“原版故事之外的因素”。


然而雏之章必定与卵之章不同,因为雏之章显然比卵之章多了一层关于“自由”的主题。“作者干预”逐渐淡出,“自由选择”却伴随着角色的觉醒而浮现了。雏之章的主角们,开始有了自我的思维和主见:王子抗争着体内的乌鸦之血、露羽思考着乌鸦的命令与她渴望的爱之间是否存在罅隙、骑士丢弃了剑,而雅喜儿始终在探寻一个能够自己创造的结局(我们甚至可以注意到,在卵之章中,大多数时候雅喜儿变身为萩萩公主之前都会有特罗斯马亚发出“号令”,而在雏之章中却不再这样了)。包括阻止故事的图书管理员、率先看透宿命的阿额托瓦,每个人都在以自己的方式抵抗着故事原本的进程,也即对他们来说的“命运”。当萩萩发现金冠镇的楼墙之外仍是墙壁时,我灵光乍现,你瞧这是不是还有了一分“境遇剧”的味道?被长着童话面相的魔力操控着的、扑朔迷离的城镇,被作者划成了一片封闭的、荒诞的极端境遇。如萨特所说:“情境是一种召唤;它包围着我们,给我们提供几种出路,但应当由我们自己抉择。”境遇剧的重要特点之一,也就是“自由抉择”,角色们在这种不再被提线牵引的情况之下造就了自己的本质:王子选择取回全部的心灵、骑士选择挑战橡树、露羽选择以凡躯肉体去填大乌鸦贪婪的腹肠,而雅喜儿选择不解下或解下挂坠,把愿望和本真还给所有的人。于是,特罗斯马亚构思中的悲剧就有了不同的结局,王子记起了与自己相伴十载的公主,而注定化为光与尘埃的小鸭与本该撕裂身躯的骑士也在冲破命运轨迹之后获得了独属于自己的云淡风轻。


艾德露和橡树说过同样的话:“服从命运者获得幸福,反抗命运者获得荣誉。”所谓幸福,是被“情节”同化,你不必思考未来如何,因为未来的一切都已经安排完全。而所谓荣誉,是我们的主角们共同的选择,也就是说,他们在这个时候,已经完全脱离了作者的掌控,变成了完整的“自我”。


作者笔下的人物,的确是会“失控”的。就像福楼拜会痛哭他无法不让艾玛·包法利去死,安娜·卡列尼娜挣脱了托翁起初让她做个“浪荡女人”的构思。当故事行进中无意间形成了自己的逻辑,作者也无法强行掌控(我想这某种意义上解释了法奇亚无法对写作能力收放自如,特罗斯马亚尚且做不到玩弄一切,何况法奇亚乎?)。特罗斯马亚应该没有太能意识到,笔下的人物拥有了思维,这是一件“可怕”的事,因为只要自由意志出现,一切就变成了不可控的,只要面对情节节点的时候出现了自主选择,整套事件就终究会形成自我的逻辑。这个时候作者如果试图违逆这种逻辑,强行修改情节走向,那么作品就完了,它无论如何也不会通顺、合理,只会扭曲、艰涩。所以我们可以看到在雏之章中,特罗斯马亚比起掌控者,似乎已经更像一个“旁观者”了,只不过偶尔出来跟主角们聊聊天敲敲边鼓而已。即便他能够决定雅喜儿沉入绝望之湖,那也是因为他遵从了雅喜儿发现心中含有不愿摘下垂饰的心理、因而心怀愧疚的逻辑;他能够让乌鸦们持续攻击小鸭,也是顺遂了当时战况中乌鸦的确占优的逻辑(反倒是法奇亚想阻止雅喜儿沉入湖底、想让乌鸦们无故停止攻击的写作意图,才是违背当时的故事逻辑的)。


所以我为什么说这个结局是最合理不过的呢?这就是因为在这种必然的逻辑走向之下,在自由选择的情形中,我们的主角断然不会做出别种选择。这就要谈到《萩萩公主》对人性的“感情”的绝妙描绘。我坚信这部作品中不存在平面化的、生来邪恶或是卑劣的人(或许得除去从故事里直接带出来的大乌鸦),这里的角色丰满立体,复杂却又非常纯粹,王子的仁爱与专一、骑士的坚毅与温柔、露羽的赤诚与坚贞、雅喜儿的纯洁与无私,这一切都赋予了他们自由选择的空间与合理性。只怪人类的感情本身就不是仅仅一句“爱”或“不爱”就可定义的简单明了,我们经常会被它骗到。


就如同不要轻易错认了卵之章的含义一样,我们再用切换视角的方式来看吧。这里我想重点谈一下争议最多的王子和雅喜儿、露羽之间的关系。至于雅喜儿和法奇亚,这种由理念不同到逐渐知根知底、到信念同一、到深缔羁绊的过程应该不需要我多赘述吧。


对萩萩来说,促发她独自跳出双人舞的牵挂是一种爱,在湖底与法奇亚共舞的罗密欧与朱丽叶也是一种爱,只不过也许一种是纯真的向往与爱慕(我在剧评中看到一些有趣的看法,比如萩萩对王子的感情还有被作者强加设定的原因,这也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切入点),一种是灵魂相知的理解与默契。萩萩是爱王子的,这一点毋庸置疑,从她坦言自己对缪特的感情“一发不可收拾”来看也好,从她背负着消失的命运屡次无法亲口表白来看也好。萩萩或雅喜儿是爱他的,但是爱到了什么层面呢?从“是希望一个漂亮的人拥有微笑”开始,究竟“不可收拾”到了什么地步呢?我们发现我们的感受是模糊的。也许有两个忘情的拥抱,也许有着不愿归还碎片的私心,但为什么当雅喜儿目睹变成乌鸦的缪特时,她的惊愕与迟疑,会让他感觉到她和“所有人”一样是害怕他的呢?因为王子不“美”了。要注意,这里说的“美”绝不是肤浅的“颜值”,而是一种象征,是小鸭子对一个“美丽”、“优雅”、“梦幻”的灵魂的敬慕与憧憬。她曾在水边看见的王子就是这些憧憬的具象化,可这个“美”独独有一个缺憾,他没有“笑容”,他还不是她梦想中最完美的“美”,她想要完美这个梦,给这种全然的“美”添上最后一笔。所以她坚持为他找回心脏,无论他是否想要(要知道最开始王子对找不找回心这件事是无所谓的,而且当法奇亚表示缪特不需要心的时候,她也找不出更多理由,只能哭着说“那是不对的”而已,至于王子重新拥有感情之后的确想要找回心,那是后话了)。诚然,雅喜儿是爱他的,但我想她确实从来没有将王子从那个“美”的神坛上降下来,因此当他不再是“美”的化身时,她的反应也许不一定是恐惧,但她会迟疑,因为他对她来说仍是“童话里的王子”,仍是那个遥远的、“美丽的人”。所以,说到底,她永远不会以一种男女情爱的方式去接近他,也无法指望他们之间会有什么更实际的、肉体的、平凡的感情关系。


那么对露羽来说呢?我恰恰认为比起雅喜儿,露羽才是整部作品中最符合悲剧美的人物。亚里士多德认为悲剧的作用是唤起怜悯和同情,从而产生净化情感的作用,我们不妨就借用亚里士多德的说法:“怜悯的对象是遭受了不该遭受之不幸的人,而恐惧的产生是因为遭受不幸者是和我们一样的人。”露羽和我们有什么区别么?本该没有的。一个拥有父亲和母亲的普通孩子,被乌鸦“一时兴起”拐来当女儿,被迫饮着吞噬感情的乌鸦血长大,心灵受到这般腐蚀,越是要爱就越痛苦,可无论多么痛苦都仍旧要爱——因为她相信能够爱她所爱终究是幸福的,她的存在只依靠那一点陪伴王子时的幸福,她捱过十多年剧痛的所有理由都是他,她的一切都是他。所以即使他变成乌鸦她也愿意拥抱他,为他牺牲自己也可以。不是连变成乌鸦的王子都亲口说,只有在和她跳舞的时候才不会感觉孤独么?露羽啊,她爱的始终都是那个曾经衣衫褴褛、面色淡漠,却仍旧会告诉她“躲到我身后”的人,是那个会与她跳舞、会在她耳边温言的人。无忧无虑地和他在一起时,她就是最幸福的——即使这种无忧无虑,只能靠说服自己忘掉自己是乌鸦的奴隶来实现。如果说萩萩的爱是凄美的,露羽便是悲壮的。


王子是无心的,但不是麻木的。如果你还记得无心的他仍然执着地保护着弱小(为了救鸟儿冲进火场、掉下窗台),你就知道他还是那个仁慈、温柔、勇敢的王子,没有心不代表他的本性有丝毫的改变。所以当我们看到“专一的心”的碎片一直在描绘露羽,你就应当知道这不是一个任意情节,它是有意义的。他的“专一”是露羽,他的心借玛莲之口表白:“如果不画露羽就会很痛苦。”他会在火祭迟到之后仍请露羽跳舞,并对她微笑。很明确,对于露羽数十年的陪伴,他心知肚明,露羽承受的大乌鸦施加的痛苦,他一清二楚,他对露羽知根知底,懂透了露羽的灵魂,正如露羽把整个人生都捧给了他——他爱露羽,并且一直爱着露羽,只是他不知道该如何命名这种感情而已。他说他对露羽和对萩萩的感情是不同的,那么他说“想和萩萩在一起(我理解这个在一起也就只是空间上呆在一起)”的感情是什么呢?


我想(这一点与萩萩对王子的感情类似),“萩萩”作为王子心中最后一片希望的碎片,是希望和美的终极隐喻。那种浮于梦中、至高无上的圣洁与优雅,碰不得的洁净,不容许染指的完美,就是为回应抱有缺憾和憧憬的心的呼唤而存在的。所以他仰赖她的馈赠,他期冀从她那里获得拯救。但是,她仍是纯粹的指引灯,高岭之上的白雪、日出的曦光与寒夜里的月华——她是人间烟火气之外的浮影。所以王子不必知道萩萩就是雅喜儿,不必了解她除了希望一面之外的模样,也不必对她产生更为世俗的感情。只是当他不再迷茫了,当他足够坚强了,当他意识到那曼妙至极的美和希望来自于、也必将回归于平凡中最纤细柔弱的生命,他必定会对这样的生命抱有感激和敬意。用任何一种其他的方式来表达,都会破坏“萩萩”这个在他心目中独一无二的美丽化身。


这就是所有人物在经历了被掌控、觉醒和抗争之后,自己选择出来的结局。旁白所说的“大团圆”,也正表示着没有人因为这个结局而感到不满和悲伤。


我们可以说,卵之章和雏之章看似两个故事,其实紧密联合。卵之章用一种浪漫的方式给我们搭建了一个诡谲的、神秘的、奇异的、完整的“极限境遇”,它像一个谜,流畅华丽的谜面里,一定处处都是伏笔和线索;而雏之章所做的,就是把具备自主选择的角色们唤醒,他们开始抽丝剥茧,逐渐从谜面留下的各种疮孔中挖掘出、塑造出最圆满的谜底。在这样一整套完整、强大的情节逻辑推导之下,前后的一切,都得到了和解。


就是这样一个故事,不长、不短,温柔、细腻,一点点悲伤,却有着甜蜜温暖的余味。我花了太长的时间去感悟它,可我现在依旧舍不得它的结局,我多想在每每接近闭幕的时候,像浮士德似的对它说:“你真美呀!请停一停。”不过我现在也明白了,这句话应该奉送给所有看过或没看过、看懂或没看懂、接受或没有接受这部作品的人们,我相信你们的灵魂仍旧美好,那么停一停吧,或许是时候,安静地体会一番这里的诸多滋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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